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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终于迈开脚步,走下台阶。鞋底踩在新落的、尚未被踩实的雪上,发出“嘎吱”一声清脆的响动。她刻意避开了阿林留下的那串脚印,仿佛那是某种需要小心绕行的禁区。她沿着被积雪模糊了边界的小径慢慢走着,路灯的光线被雪花切割成无数道倾斜的光柱,能见度很低,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。
口袋里的手依然紧紧攥着那两颗薄荷糖。她掏出一颗,借着路灯的光看。绿色的糖纸,印着简单的白色雪花图案,是那种在任何一家便利店都能买到的最普通的牌子。她想起阿林剥糖纸时那“窸窣”的响声,想起他腮帮子被糖块顶起一个弧度,想起那股瞬间弥漫开的、尖锐的薄荷凉气。他说,是因为她说他错误多得让人头晕,他才开始吃的。
“网上说薄荷糖能提高注意力。”——他当时是这么说的。
一种混合着愧疚和某种柔软情绪的东西,像温吞的水,慢慢漫过心口。她是不是……对他太严厉了?那个红色的“F”,画得是不是太重了?她只是习惯性地追求准确,习惯性地无法容忍那些低级的、重复的错误。可是,或许对阿林来说,在打工、上课、应付各种琐事之余,磕磕绊绊地完成这篇论文,已经用尽了他大部分的力气。那降低的12%,或许已经是他努力挣扎后的结果了。
她剥开糖纸,将那颗白色的薄荷糖放进嘴里。瞬间,一股极其强烈的凉意直冲头顶,让她因为熬夜而昏沉的大脑顿时清醒了不少。凉意过后,舌尖才泛起一丝淡淡的甜味。这味道,和阿林身上的烟草味、关东煮味,以及这条围巾上的气息,古怪地混合在一起,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雪夜的、复杂的记忆标签。
走到宿舍区路口,需要穿过一片小广场。雪下得正紧,广场上空无一人,像一个巨大的、正在被填充的白色画布。丹丹忍不住回头,望向图书馆的方向。那座庞大的建筑在雪夜中只剩下一个黑暗的、沉默的轮廓,只有门口那盏孤灯还亮着,像一只疲惫的、尚未合上的眼睛。就在几个小时前,那里还亮着灯,还有两个人,在一盏孤灯下,为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语法问题争执、沉默、时而无奈、时而又有片刻微小的共鸣。
她忽然想起阿林镜框上凝结的水珠,想起他说保洁推车是“哈欠声”,想起他指着窗外说“下雪了”时,那种突然打断她负面情绪的、近乎天真的神态。这些碎片化的细节,此刻比论文里的任何语法点都来得清晰。
还有那张照片。辩论赛后的合影。她指着他的语法错误清单,他却在傻笑。他为什么要把那张照片夹在论文扉页里?是提醒自己不忘“耻辱”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丹丹不敢深想下去,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,幸好有寒冷的空气和围巾作为掩护。
她走到宿舍楼下,大厅的灯还亮着,透出温暖的光。她站定,再次回头望向那条从图书馆延伸过来的、已被新雪覆盖了大半的小路。阿林奔跑的背影早已消失,那串脚印想必也快要被彻底抹去了。但脖颈上的围巾,嘴里的薄荷糖余味,口袋里另一颗未拆的糖,以及那支仿佛在发烫的荧光笔,都在提醒她,刚才的一切并非梦境。
“下次……请你吃关东煮补偿……”
阿林模糊的承诺还在耳边。下次。还会有很多个这样的“下次”吗?在无数个深夜里,继续和那些“which”和“that”、“economic”和“economical”斗争?
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,混合着雪花的清新味道,转身刷开宿舍门禁。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,让她打了个寒颤。楼道里静悄悄的,同学们早已入睡。
她轻轻地上楼,打开寝室门,没有开大灯,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。她脱下外套,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被她拿在手里,犹豫了一下,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手扔在椅子上,而是仔细地折好,放在了书桌一角。那抹灰色在台灯光下显得异常安静。
她坐下,从口袋里掏出那支芒果黄的荧光笔,放在桌上。笔杆冰凉,并没有任何发热的迹象。果然是错觉。她又掏出剩下的那颗薄荷糖,绿色的糖纸在台灯下闪着微光。
窗外,雪依旧下个不停,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小小的世界。这个凌晨发生的一切,那些细碎的对话、短暂的交锋、不经意的触碰、笨拙的关心和未尽的言语,都像窗外飘落的雪花,静静地堆积在她的心里,远远超过了六千字所能承载的重量。它们不会像雪一样融化,反而会在这个漫长的冬季里,慢慢沉淀,凝结成某种无法轻易抹去的印记。而明天,当雪停之后,关于“sustainable development”到底有几个“n”的讨论,还将在某个地方,以某种方式,继续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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